第一千二百章 雪中送炭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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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没说话。

    臭椿道人非但没觉得是热脸贴冷屁股,反倒是有些感伤,早年在家乡那边,大多剑修都是如此的脾气。

    小道童黄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边,壮起胆子问道:“陈山主,甘兴在不在这边?”

    先前孩子在那座旧山神庙与甘兴见了面,很快就成为朋友了。下山的时候,师父也跟他说了后到的那对男女,男的是个山主,女的是志怪书上说的那种剑仙,总之他们都是极有担当的人物,是天作之合。孩子懵懵懂懂,一知半解,山主,大概就是拥有一座山的神仙吧。小道童对山是不陌生的,这些年背着胡琴,跟着师父走南闯北,就一直走在大山里。师父太老了,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。师父还说有些山死了,有些山还活着,不过活着的山可能有一天会死去,死了的山有一天也会活过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甘兴和他师父去了我家落魄山,你也可以拽着两位师父去那边找朋友,他们说不定会答应的。”

    黄裳有些心动,只是想了想,还是算了吧,可别一个不小心,旧师父不要自己了,新师父就开始烦自己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臭椿道人送到二进院子,后者笑着说不必送了,国师留步即可。

    老真人站在松荫里,正在旁观两位年轻官员的对弈,他们听见干瘦道士的话语,立即停下手谈,既不敢当场起身返回官屋,也不好继续落子。等到贵客离去,国师也已经转身走回三进院子,他们对视一眼,还是决定继续下完这盘棋。

    出了国师府,走出很远,黄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灵盘踞在地上的雄伟建筑,小声问道:“师父,什么叫国师啊。”

    臭椿道人收起心绪,回过神,轻声解释道:“国主平庸,就是帝王师。君王英明,就是帝王友。”

    黄裳羡慕不已,由衷赞叹道:“大官!好牛气!”

    枯瘦道人笑了笑。其实最早提出这个观点的读书人,是一位朋友的父亲。

    这个朋友,名叫孟梁,字不炗。喜欢自称阿良,善良的良,是一名剑客。

    记得跟他们刚认识那会儿,在金甲洲结伴游历过一段山水路程,双方都懂得交浅言深的道理,老道士就说自己在金甲洲,就没有师父靠山什么的,都没个道统。吊儿郎当的邋遢汉子,喝酒从来只喝贵的,容易喝得面红耳赤,一到结账的时候就醉眼朦胧,说话含糊不清,一等到老道士把账结了,立马就跟还魂似的,缩脖子双肩一颤,打个激灵,瞬间龙精虎猛起来。

    他有次难得聊到自己的家世,说他爹啊,就是个儒生,一辈子读书,教书,写书,这辈子就只是一介书生。

    他还感叹说,我不会教书更不会写书,但其实我也是个正经读书人啊,真不骗人,平生多慷慨,从来无牢骚。

    那厮出了酒楼,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,一边呲牙咧嘴,嫌弃菜肴咸了淡了,酒里边八成兑水了,连累老哥被杀猪了。

    约莫是察觉到身边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。打个酒嗝的男人便开始掉书袋,不知道从哪本生僻书籍上边抄来的言语。

    人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,都是人心中造化阴阳。世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,宽窄皆在酒杯里颠倒乾坤。

    后来双方逐渐混熟了,老道士还陪着他一起走了趟扶摇洲,如今想来,还是后悔的。

    双方最后一次喝酒,酒铺外边飘着鹅毛大雪,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,嚷嚷着说要远游,酒铺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,男人便扯开嗓子,说了句,日就月将,学有缉熙于光明。命不易哉,敬之惜之。老板娘是识货的,一下子对他刮目相看起来,她便问这个才情好像与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,有无功名。

    汉子可能是脸皮薄,有些赧颜,嚅嚅喏喏,说他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江湖剑客。

    外边天寒地冻,酒过三巡,喝得心肠都是热的,出了铺子,大雪尚未停歇,双方离别之际,视野所及,梅花开了。

    他说自己就要去个很远的地方,去找个名字里边带“熙”字的人,看看他学问到底高不高,看看对方读书的死活。

    顺便看看他家有没有那种既漂亮又温柔且贤惠的还是待嫁的好姑娘。

    老道士调侃一句,若是这般好的女子,偏偏已经嫁人了呢。

    阿良扶了扶斗笠,再抹了把嘴,眼睛里边有光,嘿嘿笑着。

    不再吊儿郎当,与朋友说了声珍重,独自走在风雪中的男人,地上积雪簌簌作响,男人背对着老道士,他抬起手臂,握拳作别。

    臭椿道人伤感不已。

    结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刚好路过附近街巷,大老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,就去酒铺,发现那厮背对着门,正一只脚踩在板凳上,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唱拳喝酒呢。

    往事历历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旧书。

    走在千步廊,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不是说家乡那边,前些年有个说法。

    远看近看各是什么来着的?

    见过了年轻隐官,也不像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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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国师府后院,貂帽少女双手叉腰,仰着头,看着个头很高的宋云间,还有更高的桃树,方才蓦然间花开绚烂。

    小陌坐在台阶上,将行山杖横放在膝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林守一屋子,跟曹晴朗聊了些“家学心法”,不涉圣贤道理,都是些为人处世如何跟读书人往来的诀窍,比如要去拜访一位著作等身的老先生,事先并不了解的话,前一天晚上总要仔细翻翻人家的书籍,第二天见了面,才好聊天。

    陈平安放下一本册子,是林守一闲来无事自己编撰的集“雪”字诗集,也有些注释批语,“比老厨子差点意思。”

    林守一笑道:“怎么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问道:“我去找个摊子,蹭碗馄饨吃,一起?”

    一向温文尔雅的林守一,道:“我不跟废物坐一桌。”

    离开这件屋子,他缓缓走在能够听见笔锋在纸上簌簌作响的那条抄手游廊,一间间屋内忙碌公务的年轻官员们,继续忙碌。

    其实陈平安并不如何喜欢冬天的下雪。就像当年他带着裴钱,曾经路过大泉王朝的京城,在山顶远看蜃景城,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,山与城,其实没有几步路,陈平安还是没有去那边逛逛。并非只是以这种方式,主动跟姚近之划清界线,也因为陈平安对于大雪天,其实是一直怕的,哪怕练拳学剑了,境界越来越高,每逢大雪纷飞的时节,还是会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。

    一个国家怕大旱,一个穷人怕雪天。

    路边的早点铺子,男人落座,要了一碗馄饨和梅干菜肉饼,细嚼慢咽起来,街上人来人往,他会留心男人的靴子,女子的佩饰。

    铺子掌柜也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客人,会是一个大骊王朝数得着的有钱人。

    董水井抬起头,有些意外,可真是一位预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,董水井放下筷子,笑道:“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来者正是使了一层障眼法的陈平安,他从桌上的竹筒里边抽出一双筷子,要了碗芹菜馄饨。

    董水井说道:“祝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笑道:“这么见外。明明走到了国师府,竟然连门都没进。怎么,觉得我当了官,便要分道扬镳。”

    董水井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今时不同往日,总要避嫌几分。”

    领他走上赊刀人这条道路的许先生曾经说过,钱与权,若双方都能纯粹,也能是道德君子,节妇烈女。可只要黏糊在一起,就是干柴烈火,男盗女娼。

    董水井直截了当说道:“我如今的生意,也不太需要依仗国师的威势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不以为意,道:“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可为了避嫌而生疏,不好吧。”

    董水井说道:“只是在大骊京城这边稍微注意点,在其它地方,该如何还是如何,不至于愈行愈远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你跟我见外,我却不跟你客气,问一句,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敌,是范先生,还是刘财神?”

    在赚钱这件事上,陈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龄人,董水井算一个。

    挣钱既靠嗅觉也靠直觉。天底下哪个行当,不需要讲究个祖师爷赏饭吃?

    董水井显然早有腹稿,说道:“既不想学范先生,当个开宗立派的祖师爷,也没有刘财神那种壮大家族的心思,我赚钱,就只是赚钱,喜欢赚钱的过程,期间到底挣了多少,我会计数,一直想着哪天,账簿上就只躺着能买几碗馄饨的钱,取之于天地,还之于天地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大口嚼着饼,含糊不清说道:“这种话,听着就欠揍,谁信呐。”

    董水井笑道:“以前也没跟谁说过这种心里话,别人不信,你会信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还看书吗?”

    董水井点头道:“当然。不过多是些杂书,不涉及经籍义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劝说道:“别人就算了,读不读书,看什么书,总是兴趣为先。你不一样,大钱要么配以大德,至少也要配以强术,还是要多看点书的。以前一直想不明白,为什么我每次问先生关于治学的问题,提出自己的见解,先生耐心听完,给出的评价,总说好,或是很好,极好的。”

    董水井眼神古怪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此刻是怎么想的,我当初就是怎么想的。所以后来有次在城头,练剑之余,问左师兄,才知道原因,原来是先生觉得读书有所得,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还是有见解,就是真的好,并不是糊弄我,也并非我是关门弟子,才说好。再者先生见过的人、经历的事情都多,他的心胸不止是读书读宽的,也是被人间万事给强行撑开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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